早上九点多,地铁13号线缓缓进站停靠,仿佛大坝开闸,乌泱泱的人群从车门泻出来,流向各自的上班地点,列车关门开走,三分钟后再来一趟,如此往复。等时针一圈圈转到六七点,人群又涌入地铁站,把早上的情节倒放一遍。地铁就像这座城市的动脉,不断运送红细胞,靠它们携带的氧气来维持机体活力。
程序员程凯生活、工作在北京,可他没在这样一个循环里。他每天七八点起床,吃完早饭溜达个十来分钟,在附近商场的“西西弗书店”找个座,点一杯咖啡,张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。这儿挺安静,让人能静下心来,他不爱去楼下的星巴克,人来人往的,有点吵。
敲两三个小时代码,肚子饿了,他就合上电脑,走路回家和老婆孩子一起吃个午饭,休息会儿再出门,下午五点收工回家。总之,节奏很慢。他计算过自己的工作时间,大约6个小时。
有时遇到棘手的难题,他就换个工作地点,找个图书馆,或干脆把事情先放一放,去公园走走,“当时解决不了的问题,经常过一段时间,办法就会自动从脑子里冒了出来。”
程凯说,他不想给自己太多压力,也不定一些高不可攀的所谓目标和计划。生活的旋钮就在他手里,随心调节播放速度。
在这个996文化盛行的互联网世界里,程凯就像是一个遗世独立之人,生活在自己的桃花源里,用某种方式和这个世界保持着联系。上一个我认识的过着类似生活的人是网络小说家。程凯的身份是独立开发者,和小说家的区别是一个写代码,一个写文字,相同之处是都会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,在里头用自己的方式和我们的世界说 hello。
那天,程凯的邮箱弹出一封来自“浅黑科技 谢幺”的邮件。我就是谢幺,我说,我是X浏览器的用户,希望能和作者交个朋友,聊一聊。
之所以联系他,是因为某一天,浅黑科技发了一篇关于夸克浏览器的文章,评论区有不少浅友却不停地留言安利另外两款浏览器:X浏览器和Via浏览器。恰好,我自己也是这两款浏览器的用户,遂决定去撩一撩他们。
起初,程凯回邮件拒绝了我: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独立开发者……
“没事,就交个朋友,聊聊天嘛~”我告诉他:我身边也有不少人羡慕你这样的“互联网个体户”,做自己喜欢的事,自己挣钱自己花,但由于生活压力、缺少勇气、经验、机会等等原因,他们没能迈出这一步,所以兴许他的故事能帮到他们。
一顿忽悠后,程凯答应了。于是在某个早晨,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射进屋,我和他对坐在咖啡桌两侧,开始聊他的故事。
二
“你用过傲游浏览器吗?”程凯说,“我刚加入那会儿,是它最如日中天的时候。”
2007年,乔布斯用一台 iPhone 赢得全世界的目光,一年后,谷歌的安卓系统正式登台。在IBM、微软等公司引领PC时代的辉煌后,移动时代即将拉开帷幕。
每一个年轻气盛的程序员都梦想着用代码来征服世界,程凯把梦想化作行动,他辞去工作,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年多,为了开发一款塞班(Symbain)平台下好用的手机浏览器——那时诺基亚的塞班系统还被看作是移动操作系统的未来。在那个2G时代,人们为每个月100M的流量费而发愁,好用的浏览器寥寥可数,这让程凯内心窃喜,每天有用不完的劲。
可世界总是另有计划,等他顶着蓬乱的头发,熬红了双眼把浏览器做出来,却发现一个叫UC的团队已经把旗帜插满整张地图,自己开发的浏览器并没有更好用,巨大的心理落差像冬天的寒风,把他的心情吹得七零八落。
诺基亚时代UC就已经很厉害
幸运的是,尽管没有登上想去的山峰,可一路上的风景本身也是收获。傲游浏览器的创始人陈明杰发现了这款并不出名的手机浏览器,以及它背后闪烁的才华,向程凯伸出橄榄枝。
那些年,傲游浏览器可谓是国产浏览器的骄傲。在技术层面,他们率先扎进浏览器的内核层面进行研究,一度将性能优化到全球跑分最高。
2012年的新闻
在产品层面,他们的国内市场份额一度力压火狐,仅次于IE浏览器,在国际市场也有一席之地。陈明杰也很敏锐地嗅到空气中的湿气,召集人马,准备迎接移动化的暴风雨。程凯受邀上船,成了傲游浏览器手机版的技术负责人。
彼时,浏览器的海域暗流涌动,除了IE、火狐、Opera等老牌巨轮之外,360安全浏览器、搜狗浏览器等新舰队也扬起风帆,虽说浏览器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,局势却从未如此紧张。
其一,当时的互联网大佬们普遍相信浏览器是互联网的入口之一,只要把住了入口,就能掌控全部——那时人们显然还没意识到未来互联网会以APP的形式被割裂成一座座独立的孤岛。
其二,“三级火箭”——用免费的A产品来吸引用户,再引流给B产品,最后用广告来变现的模式开始在互联网世界里流行,而浏览器是一个让用户们看广告的好地方。
总之,海面已经弥漫着烟雾和火药味,一场大混战一触即发。
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对手出现——2008年9月2日,谷歌在人们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,发布了Chrome浏览器的第一个测试版,还附上一个精心准备的漫画说明书来讲解它的新特性。
截取自Chrome介绍漫画,完整版有很多页
一个新篇章被翻开,人们惊讶于眼前这个迅速、简洁又优雅的Chrome浏览器,它像李小龙的截拳道,博采众长,又自成一派——Chrome采用了苹果公司最先看中的WebKit渲染引擎,又借鉴了火狐浏览器的内核,兼顾速度和稳定,还颠覆性地提出了每一个标签页“沙盒化”的设计:一个网页崩掉不会影响其他网页,大大提高多开网页的体验。
当年浏览器崩溃的恐惧犹在眼前
一年以后,当谷歌为Chrome推出拓展插件功能,大家才意识到谷歌在Chrome身上下了多重的注,人们开始猜测,谷歌正在试图把Chrome做成一个操作系统。后来搭载ChromeOS操作系统的笔记本电脑Chromebook的出现证实了这种猜测。
当其他浏览器还端着大刀长矛,Chrome开着航母驶来,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战场拳打IE,脚踢火狐,横扫六合——2010年7月,Chrome从IE手里抢过10%的市场份额,2012年,正式接棒,以33.81%的市场率成为全世界最流行的浏览器。
那段时间,作为竞争者之一,在见识到这只科技巨兽的威力过后,傲游浏览器团队很难不陷入对未来的焦虑和担忧。
在过去,虽然IE浏览器同样垄断着绝大多数市场份额,可它靠的是Windows操作系统的“捆绑销售”,IE浏览器本身就像是人们买球拍附赠的球,能用,但并不好用,这才让傲游这样的公司有机会依靠产品体验抢来一些用户。如今,巨头们也开始抓产品体验,就像比你有钱有天赋的人也开始努力,真叫人绝望。
而跟国内的其他选手相比,傲游又少了一些市场方面的优势。“360、搜狗、QQ浏览器都可以靠安全卫士、输入法等其他产品源源不断地注入用户,而傲游浏览器就只有一个浏览器。”程凯说。
看似风光无限,如日中天,实则危机四伏,前路迷茫,后有追兵。
“一开始,Jeff(陈明杰)给了我挺大的空间,可是傲游浏览器移动版的安装量一直没起来。”窗外一阵阵轰隆炮响震痛着陈明杰太阳穴上的神经,他对程凯逐渐失去耐心和信心。程凯在傲游的第三年,一位产品总监空降到团队,这标志着程凯的产品理念和能力被否定,他被迫拆掉自己一点点筑起的墙,再完全按对方的要求重新建造。
“一些我觉得有些很好的、口碑也不错的功能和想法,完全被抛弃掉了。”他心情复杂,像一个被夺去抚养权的父亲,内心无法接受,想辞职离开,可又心存侥幸。在他自己的手里,孩子没能走向辉煌,兴许交给这个人,一切就会改变,所以他并不反抗,像一个赌徒,投入时间的砝码,等待命运轮盘开奖。
事与愿违,这位产品总监并没有像被请回苹果的乔布斯那样力挽狂澜。在外部,产品的反复摇摆被用户们察觉,加以斥责,在内部,由于理念不合,产品讨论会经常带着火药味,产品总监有想法,程凯有想法,老板陈明杰本身就是一个优秀的开发者和产品经理,自然也有想法。
争吵变得频繁,产品总监最终站在老板这一边,而程凯却依然像是一头犟牛。陈明杰很惜才,可团队意志终归得统一,作为老板,他只好拿出权力的绳索试图拴住牛鼻子——“他要求我按照他的想法执行,每周向他汇报。”这让程凯觉得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。“我很难做好自己不认可的事。”他说。
“傲游的整体团队氛围还是很好的,是一家技术驱动,产品体验驱动的公司。”程凯端着纸箱子走出大门,最后一次驻足回看,他回想起和同事们五年的相处时光,有些留念。
站在路上,他看着北京路上的车,还是一辆接一辆,就像五年前他刚踏进这家公司一样,仿佛它们永远不会停歇,可现在他累了。
程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35岁——这个年龄后来被认为是程序员工作生涯的分界线。风刮进羽绒服衣领,他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寒冷。
三
“我总觉得,在傲游阶段我并没把我想做的事情做出来。做完了不管结果如何,我都不会有什么念想,可是如果这件事我没做,就会一直想着。”程凯说。
他想过换一家公司,继续做自己没做完的事,可是一纸竞业协议封印住了他,几年之内,他不能从事浏览器开发工作,对方会陆续支付他一笔补偿费。
一个电话打来,猎头说有一家医美类O2O产品创业公司正在招CTO,公司的天使投资人是经纬创投,问他是否感兴趣。程凯陷入沉默,他对医美了解不多,只知道是一个暴利行业,经纬也是个很靠谱的顶级投资机构。
不能再做浏览器让程凯的视野一片空白,身后又是时间的恶犬正在追赶。“那就先挣钱吧。”作为一个妻子的丈夫,一个孩子的父亲,他找不到诗和远方,决定先苟着。
可入职一个月他就后悔了。“这家公司非常偏重商业运营”,和他以往熟悉的产品驱动、技术驱动毫无关系,节奏完全不一样,大量时间用在和技术并不相关的事情上。以前他天天和代码、程序员、产品经理打交道,现在每天跟漂亮的运营、商务小姐姐打交道。
某天下午,程凯抬头看墙上的时钟,过了一会儿,又抬头看,下一秒,一道霹雳打在他心里:“我怎么开始关心下班时间了?”他开始自我审视和自责:“我以前从来不会这样,以前我在工作时,从不想别的事,所有事情都是自己主动去驱动。”他像是被浇了热水,一下子醒过来。
按照股权协议,兴许他坚持个三、四年,就能拿到价值百万美元的股权回报,“可这不是一天两天,这是三年啊!”程凯的内心无法接受自己在这里虚度三年,对一个热爱编程的人而言,代码像是战士的枪、猎人的犬。
“我还是想去敲代码。实现之前没实现的想法。为了钱而搭进去几年青春,我觉得不值。”他和CEO开诚布公,花了两个月,帮忙梳理技术架构,再面试下一任CTO,然后不留恋眷地离开。
在程凯的记忆中,自己似乎整个人生阶段一直没有太迷茫过,可是那段时间,他时常陷入迷雾。“35岁,已经不是青春小伙子了。”周围的声音都告诉他,一个程序员到了35岁就要转型成为一个管理者,否则会被淘汰,这是一个程序员的宿命。这些念头化作一团黑色的恐惧,笼罩在他头顶。
他回看身边的朋友,前同事们,很多都去了大公司,“百度,字节跳动、阿里巴巴、腾讯的都有,发展都挺好,反而我自己落单了。”知根知底的老友想帮他推荐进大公司,他也去聊,可他的气场似乎天然和他们的相冲。一想到大公司像大树的枝丫一样繁杂森严的官僚结构,程凯就感到眩晕。最后不是他摇头,就是对方摇头。有面试官告诉他:你的技术能力肯定没问题,可你有一颗像创业者一般不安分的心,工厂并不需要一颗不安分的齿轮。
“他真是说对了,我当时想的确实是,哪怕是我到了一家大公司上班,也想在业余时间把我想做的产品开发出来。”程凯说。“后来我就想,大不了我就继续写代码,养家糊口肯定没问题。写到有一天手指头敲不动键盘为止。”
他的手机响了,傲游的HR打来电话说:团队决定和他协商解除他的竞业协议,补偿金也不再支付。“他们一定是得知了我去O2O医美公司的消息,觉得我已经转行干别的产品去了,不会再跟浏览器有关联。”程凯回忆。
挂了电话,程凯竞业协议的枷锁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解除,仿佛无形的命运之手在安排着什么。
四
2015年,“大众创新、万众创新”成为新闻联播里的高频词。中关村创业大街人来人往,车库咖啡、3W咖啡生意火爆。
程凯有过创业的冲动,可当时国内互联网已是BAT三分天下,程凯没有信心能赢过这些巨头。一个朋友找到程凯:“你要不要考虑出海?做个面向海外的产品?”彼时以猎豹移动为代表的工具类产品正接连竖起桅杆,载着互联网哥伦布们的梦想驶向大洋彼岸。
出海的背后是“降维打击”和“平行世界”等理论——这个地球上不同的国家或地区就像是一个个独立的平行世界,发展进度不一,把更发达的国家和地区的产品和商业模式复制到相对欠发达的地区,就能实现“降维打击”,就像一个现代人带着加特林机枪穿越回古代战场。
程凯说他只想做个浏览器,朋友说,浏览器也可以啊。于是,他们两个和中关村创业大街上的任何一个普通创业者一样四处奔走,寻找天使。
拿到第一笔投资,程凯在海淀区租了间办公室,一边招人一边开始研发,他独自站在办公室,心情激动,尽管这间梦想的容器暂时还空荡荡,但他内心充盈。
三个月后,程凯梦寐以求的浏览器的第一个版本出炉,起名:“X”,后来程凯在X浏览器的主页上解释过这个名字的含义:“X源于英文单词eXtreme——极致的。”有趣的是,傲游浏览器的英文名叫Maxthon,Max和thon也都是“最大、极致”的意思。也许只是个巧合,我却感受到某种精神的延续。
X浏览器非常小,安装包只有1M左右,程凯并不回避,X浏览器是一个套壳浏览器——使用手机系统自带的Webview组件(可以理解为系统原生的浏览器内核)作为内核,套上一层皮肤,使之更好用或更好看。我们目前市面上大多数浏览器都是套壳浏览器,比如目前我们见到的绝大多数PC浏览器都是以Chrome的开源内核Chromium为内核,再套一层壳。
程凯相信“小、简单”的东西有一股天然的吸引力。他曾见过一款名叫“悦动”的浏览器,貌似是一个深圳小伙做的,乍一看并不惊艳,可它居然只有0.28M,这使得这款浏览器一下子充满魅力,吸引来很多用户。他觉得把产品做得好用是一种能力,把好用做到极简,更是一种能力。
他并不无限制地追求“小”,但力求不多余,就像一个有强迫症和精神洁癖地写作者,一遍遍抠字眼,删去每个多余的字和标点;就像是小说《庆余年》的五竹叔,像动漫《一拳超人》的秃头披风侠埼玉,招式没有一丝多余动作,永远一招致胜。
必杀技:普通的一拳
程凯告诉我,为了实现极致简洁,他几乎不敢使用任何第三方的代码库(模块),“因为随便引入一个第三方的代码,安装包就得好几兆。”他尽量自己动手写每一行代码,必要时,还得牺牲掉过渡动画等视觉效果。
投资人花钱为这款三个月的成果买了一些应用市场推广,效果不好,产品留存率等数据不高,他们质疑程凯对产品、市场的判断力,试图夺回产品的主导权。
“我有许多出海的经验,所以产品怎么做,你得听我的。”争论到最后,对产品理念的否定演变成对一个人的否定:“程凯,你当CEO不行。我觉得你这个人根本不像个CEO,你太理想了!你根本就没想着带着团队往前冲,把它做大做强……你根本没有一个大的野心。”
程凯问,能不能多给一点点时间,“我愿意签一个对赌协议,给我半年时间,如果达不成目标,投资方就彻底接管。”这个提议没有被采纳,投资人有自己的计划,不愿在一匹无法驯服的马身上浪费太多时间,他们决定撤资。
“于是,我把钱退给投资人。”程凯回忆,当他遣散团队,一个个把员工送走,清空办公室,独自站在被搬空的屋子里,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,“三个月前,我自己求着别人过来,现在又不得不把他们一个个送走。”
可是他忽然又感到无比轻松,卸下了CEO的帽子和投资人的期许。尽管白忙活了一场,但经历的这一切,当CEO,协调、操心各种事,让自己当初的那个想法,更加明晰——也许是我确实更适合当一个独立开发者。
他没有注销掉公司,也没有删掉自己写的代码,哪怕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,没有投资人,他也要把这件事做完。
五
程凯开始独立在家工作,这中间又经过很多调整。起初,他在家办公,可面前生活的琐碎和身后柔软的沙发让他很难静下心来。不需要通勤上班,人经常会忘记时间,一直呆在屋子里,状态逐渐变得昏沉、低效。所以后来他不得不为自己制定“上班”计划,每天固定时间出门,早出晚归,以适应人类祖先雕刻在基因里昼出夜伏的习性。
《阿甘正传》里的阿甘和丹中尉每天出海捕虾,起初只打捞到垃圾,却每天坚持,直到上帝为他们掀起海啸,撞毁停靠在岸边的其他捕捞船,从此阿甘的捕虾事业迎来腾飞。程凯每天半弓着身子敲着键盘(咖啡店的桌椅其实不太符合人体工程学),与代码和孤独为伴,日复一日,也终于等来那阵风。
不知从何时起,互联网成了一个充满欺骗的地方。你去下载一个软件,软件站里永远有七八个真假难辨的下载按钮;你安装软件,总因为忘记取消勾选,而被捆绑安装上一堆莫名其妙的软件;你点击广告右上角的叉号,跳进广告内页时才发现那个叉号是假的。
在一些人的眼里,人不再是人,而是机器,是点击量、流量、访问量、安装量,以及一堆“大数据”。
当人们眼里的屠龙少年也长出鳞片,当“全家桶”从一种先进的商业玩法沦为互联网笑柄,当人们意识到“免费的才是最贵的”,大家开始怀念当初那个没有捆绑,广告和欺骗还不那么肆无忌惮的时候,像X浏览器、Via浏览器这样简单的产品开始显露出来。
它们太小,太精简了,小到你本能地对它有安全感,就像一个把自己双手捆起来的人,能对你干什么坏事儿?就像一瓶原料成分表里只有“橙汁、水”的果汁,让人完全不用担心添加剂。
在保持小的基础上,程凯为X浏览器添加一个个增强功能:广告拦截、资源嗅探(下载视频网站上的视频到本地)、自定义脚本、护眼模式、翻译……这些功能全挤在不到1M的赛博空间里。
他享受掌控代码创造、控制它们的过程,像是一个走火入魔的滑雪爱好者,在更高的空中翻腾,冲下更陡的坡道,一遍一遍地摔,重新尝试,和自己较劲的过程本身就能带来快感,迫使他不断继续。
X浏览器的许多功能都带有一种“反叛者”的气质,比如广告拦截、资源嗅探、自定义脚本以及曾经有过的“梯子”功能。在程凯短暂的几个月创业过程中,他发过一个招聘帖,我在字里行间瞥见了他的性格和编程、产品哲学。
他崇尚KISS原则 —— Keep it Simple and Stupid —— 大道至简,大智若愚 。
帖子里,他自认是“37Signal文化的深度中毒者”。
37signal 是一家超酷的软件公司,小而美的典范。内部效率奇高,外部口碑奇好,只有不到40名员工,开发的产品却拥有数百万用户,超过一半员工分散在各个城市,不需要办公室,员工机动性强、自由度高,只要做好沟通,随时可以出去度假,不用审批,夏天每天工作4个小时。
这家公司的几个联合创始人在工作之余顺手把自己对产品、工作的心得写成几本书:《Getting real》、《rework》、《Remote》,被无数人奉为圭臬,这些书里也散发着打破常规的气息。他们就像是邪门术士一样,告诉你许多乍一听离经叛道,细想又有几分道理的知识,比如一家公司不需要做大,三两个人甚至单枪匹马也能成就一番事业;比如千万不要从错误中学习;不要过早关注细节;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融资;计划全是瞎猜………
很难说究竟是这本书或37signal的创业故事影响了程凯,还是由于程凯的秉性把37signal文化保留在他心里——人带有偏见,总是像磁铁一样排斥不认可的,吸收认可的。
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款像瑞士军刀一样干练而丰富的浏览器,软件下载量飙升时,不断有人把钱送到程凯面前,只为植入广告。程凯一个个把他们送走,他不是不爱钱,他也要养家糊口,只是有一位山东老乡曾说过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。
后来X浏览器也有了盈利方式,一是主页有一些“快速访问”按钮,用户如果不喜欢也可以自行删除;二是搜索时,下方会出现热搜词,用户如果不喜欢,也可以关闭。程凯他自己愿意接受这样的使用体验,所以也愿意呈现给X浏览器的用户。
阳光重新照进程凯的生活,他自己写代码,维护网站和应用市场,在QQ群里沟通,和用户做朋友,就开了一家个体经营小店,服务大众,换取家人的体面生活,他感到很充实。这位37signals文化的粉丝通过一步步践行信念,把自己从泥泞里拖了出来。
六
对于一头生活的犟牛,命运一定会用高高扬起的鞭子狠狠地褒奖它。
2020年秋天,程凯收到快递员送来的一捆A4纸,足有膝盖那么高,这是优酷公司起诉他的材料。起初程凯不以为然,他根本回想不起来自己做过什么违法亏心的事,可是当他一页页翻开,还是被震住了。“打印的各种调查报告和研究,非常有震慑力,光是翻阅完就得一个星期。”
起诉他的大致原因是:X浏览器的广告屏蔽功能可以去掉优酷视频片前广告,而优酷的相当一部分收入来源于这些广告。X浏览器去除别人的广告,却又依靠广告来盈利,故涉嫌不正当竞争,对方索赔105万。
程凯越看越愤怒,因为这些起诉材料试图把X浏览器认定为一个敛财工具,而他则是背后那个充满恶意的人。“广告拦截几乎是所有浏览器的标配,X浏览器默认关闭广告拦截功能,需要用户自行开启。而这些材料把它定义为‘恶意诱导用户开启广告拦截。’”
“广告拦截确实是X浏览器的重要功能之一,但只是为了做好一个浏览工具,尽可能兼容网上的广告的拦截规则,并没有针对优酷,具体能拦截哪些广告,我也不是特别清楚,后来查明,拦截规则来自知名广告拦截插件ABP的规则源。”
这里解释一下,如果把广告拦截工具比作一个保安,职责是把用户想看到的内容放进来,把不想看到的内容拦住,规则就相当于一个小本本,可以告诉保安,应该拦谁,不应该拦谁。为了更好地拦截广告,通常广告工具会共享一些规则源。
有法律行业的朋友告诉程凯,参考了几个以往案例,浏览器均为败诉方,胜算的可能性很小。比如2013年前后芒果台曾起诉火狐浏览器的去广告功能涉嫌不正当竞争,也是去广告的一方败诉。
可程凯不信,他觉得自己没有做亏心事,甚至都没有律师,他决定自己站上法庭上,把事情说清楚。
“整个法庭的场景,跟我设想的不太一样。”程凯回忆,法官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的语气——“你为什么要拦人家的广告?”他发现自己憋在心里的那些话,很难找到一种法官能听懂的表达方式解释清楚。
对方的代理律师非常专业,步步紧逼,程凯像面对一个踏着蝴蝶步的职业拳击手。他额头开始冒汗,腹部隐隐作痛,脑子一片混乱,乱了方寸,对方律师的话让他很生气,法官数次提醒他不要打断对方律师的陈述,他只好把气咽了回去。
“我这块做错了,可以承担损失,该赔多少赔多少,可是他们提出100万,依据的是什么呢?虽然有几千万人都下载了X浏览器,但下载量并不等于安装量,安装量并不等于日活,也并不等于每个用户都屏蔽了优酷广告啊。”程凯告诉我,X浏览器是有标识的,优酷那边完全有能力调取数据证明有多少人用X浏览器访问并屏蔽了它的广告,“如果他们拿出数据,我愿意按照数据承担相应损失,可是他没有。”
离开审判庭时,电梯间里恰好只有两个人,对方的代理律师告诉程凯,这种案件的结果可能会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,那种语气似乎已经笃定了审判结果。程凯努力控制住表情,平静而坚定地说:没有关系,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败诉了我也要继续上诉……
回到家,他不知道该跟谁倾诉这些事,妻子并不懂互联网的这些事,程凯就跟QQ群的用户说,就把经历和感受写成一篇帖子《独立开发者因为广告拦截被优酷索赔100万》,向网友们说,企图获得一些理解。
广告和去广告,从来都是互联网的一个暧昧地带,像一个晃动的天秤,维持着微妙的平衡。
优酷这样的内容网站背后也有一群活生生的人,他们负担着高额运营成本,为人们提供服务,愿出钱的人买个会员,不愿出钱的看看广告,捧个人场;X这样的浏览器,或者ABP、ADblock这样的去广告工具,他们希望人们在互联网广告的问题上,不再毫无还手之力,不再沦为任人摆布的看广告机器。
看起来谁也不是坏人,却无可避免地让其中一方走向悲剧,这可真是个大悲剧。
我个人以为,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于:广告方和去广告方就像是一对吵架的情侣,他们没有试图坐在一起,心平气和地界定问题的边界在哪,什么样的广告算是恶意广告?什么样的广告算是用户可接受的广告?他们没有共识,一方依自己的判断来行事,另一方则很省事儿地委托给精通法律但未必理解互联网的人。
一审程凯毫无意外地败诉,在法庭之外,他的帖子引起热议,有人支持他,有人骂优酷,也有人骂他。
“装弱小博取同情,真的恶心,希望爱奇艺腾讯也去找你索赔。”
“开发者可真够无耻的。”
“楼主在知乎发帖初衷就是为了打造人设,用舆论煽动司法立案,即使煽动不了,也可以顺便推广一下自己的产品……”
“你真是个烂人”
“装可怜”
一篇名为《X浏览器的盈利分析》的帖子出现,有人扒出一些数据,人们开始分析和讨论程凯这些年究竟利用X浏览器挣了多少钱。他们为戳穿程凯的虚假面具而兴奋,“明明是一家公司,却标榜独立开发者,恶心!”、“千万量级的下载量,广告收入非常可观。”人群再次沸腾,像批斗富农一样在评论区怒骂程凯。
手机屏幕外,程凯一页一页翻阅人们的留言,起初他还回复,后来他就沉默了。
七
“看到那些骂你的话,什么感受?”我问程凯。
“委屈肯定有的。”他表情平静,“但是你应该去理解这些事。X浏览器我已经做了5年,这种事我面临的太多了。我在社区维护更新产品,会有很多人身攻击,因为一个功能做的不好,各种难听的话都有,问候祖宗十八代的都有,所以到最后你得调整自己的心态。既然你允许别人给你很好的评价,就也要接受有人谩骂和诋毁。”
程凯的这种平稳心态并不是一开始就有。“起初我很纠结,怼回去好像我很狭隘,不据理力争又好像我心虚了。”后来他意识到时间是自己的,不能活在别人的世界里。“你怼他除了浪费时间好像没多大意义。”一次又一次之后,他就脱敏了。
“被起诉这件事,会改变你对世界原本的一些看法吗?”我问。
“一开始做事,没多少法律意识和概念,确实没想过这样的问题,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开发者,程序员,提供一个更好的技术手段来做这个事情,很单纯,实际上不小心可能就触犯法律了。以后会考虑更多,社会中存在很多的博弈,成就我的同时,可能也会伤害其他人。”
那你以后会把广告拦截功能删掉吗?
程凯说正在打算把广告拦截做成模块化的,类似PC浏览器的插件,并且不再默认引用第三方规则,而是自己弄一些去广告规则,在保留功能的情况下规避法律风险。“要不然来一个人就把我告一下,我怎么受得了?”
我听后感到庆幸,并非因为我在去广告这件事上站在他这边,而是因为我看到一个犟人,在被现实的鞭子一次又一次抽打之后,依然倔强地站着,迈向远方。